徐阶一进内阁,严嵩浑身毛孔都竖起来。他知道徐阶不好对付,也知道徐阶肯定有对付他的心。他决定不等徐阶在内阁把椅子坐热,就把他踢出去。
眼前有个大好机会,这就是仇鸾。朱厚熜已明显表露出对仇鸾的不满,因为仇鸾开马市的要求伤了他的自尊,而且开放马市后,战争依然存在。在这种时候要搞仇鸾,易如反掌。严嵩决定搞仇鸾,但搞仇鸾不是目的,目的是徐阶,因为徐阶和仇鸾的私交不错。
正当严嵩得意扬扬地精心谋划时,意外发生了:有人先他一步搞了仇鸾。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仇鸾的好友徐阶。徐阶的眼力远超出严嵩的想象,仇鸾还在去大同的路上,他就已看出朱厚熜对仇鸾的极度不满。于是徐大学士入内阁的第一件事就是弹劾仇鸾,批评他贻误大局,让朝廷名誉扫地,而且于事无补。
朱厚熜先表扬了徐阶一番,然后下令仇鸾回京。1552年八月,刚抵京城的仇鸾被收了将军印,马市也随之关闭。两个月后,仇鸾忧惧而死,朱厚熜觉得他死得太便宜,又把他开棺戮尸。
仇鸾死于残忍的政治斗争,他的死给张居正以强大的震撼。如果徐阶不先下手,死的恐怕就不止是仇鸾一个人。徐阶对朋友开炮,虽不近人情,却保全了自己。张居正正是在当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政治观:在刀剑丛林的政治场,所谓致良知,就是先保全自己。
然而,这并非是他全部的想法。他替仇鸾或者说是替马市鸣不平,因为他已深刻看到,在当时明帝国脆弱不堪的情况下,避免和蒙古人战争的唯一途径就是开放马市。但这个计划却被严嵩和徐阶的政治斗争以及朱厚熜冥顽不灵的自尊心击得粉碎。
他和徐阶聊天时,有意无意地把这看法说给徐阶听。徐阶能做的只是摇头叹息,并且暗示张居正,他本人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躲避严嵩的攻击。但张居正的见解给徐阶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当时在中央政府的绝大多数人都对徐阶敬而远之,原因很简单,严嵩把徐阶当成了潜在的敌人,那么和徐阶走得近,就等于是严嵩的敌人。让人感到吊诡的是,严嵩对任何接近徐阶的人都施以打击,唯独对张居正置若罔闻。有人猜测说,这是因为张居正的人格魅力让严嵩受到了洗礼,但这种猜测太高估了人格的力量,阴险的政治家对人格没有概念。恐怕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张居正虽然和徐阶亲密接触,但也没有把严嵩冷在一边,相反,他对严嵩比从前更为亲密。他给严嵩写贺词,有时候还会替严嵩写一些贺词给朱厚熜。不要以为张居正是在阳奉阴违,瞒天过海。实际上,直到杨继盛入狱前,他对严嵩的政治主张和谨小慎微的性格还是持肯定态度的。
本来,杨继盛应该老死在甘肃的穷乡僻壤,可因为严嵩,他的命运被改变了。仇鸾的尸体还未被戮干净,杨继盛就被严嵩从甘肃调到山东诸城做知县;几个月后,杨继盛又被调到南京户部;又几个月后,杨继盛被调进中央刑部担任副司级干部;再几个月后,杨继盛成了兵部权力最大的武选司(兵部人事司)一把手。不到一年的时间,杨继盛宛如坐了火箭,垂直飞升,而幕后的推手正是严嵩。
严嵩如此卖力地捧杨继盛,就是因为杨继盛曾弹劾过仇鸾。严嵩虽然认为开放马市是避免战争的唯一办法,却讨厌仇鸾在那段时间如此受宠。那段时间,朱厚熜对仇鸾言听计从,险些忘了还有他严嵩。这是吃干醋,也是政治家秉承的基本原则之一:有仇必报。
杨继盛当然明白这里面的猫腻,所以对严嵩的大恩毫无感激之情。在兵部待了一个月,他突然向严嵩射出一支毒箭:严嵩有十大罪,最大的罪就是打击异己,干扰人事。
严嵩伤心欲绝,他想不到世上真有这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他跑到宫中,跪在朱厚熜脚边痛哭流涕,说杨继盛居心不良,空穴来风。因为他严嵩就是皇上亲自提拔上来的,如果他有罪,那也就是说皇上眼瞎,是非不明。
朱厚熜听完勃然大怒,将杨继盛下狱。几天后,杨继盛被廷杖一百,关在监狱,不见天日。三年后,严嵩又借另外一件案,巧妙地把杨继盛牵连进来,斩首弃市。
杨继盛案审理时,张居正要徐阶出手帮忙。徐阶充耳不闻,张居正不依不饶,徐阶只好说了真话:“我现在出手,就是往严嵩的陷阱里跳。皇上现在对严嵩信任到迷信,攻击严嵩,就等于攻击皇上。”
张居正愣在当场,问了句幼稚的话:“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杨继盛死吗?”
徐阶平静地反问:“不然,还能怎样?”
张居正当时脑子一热,一个想法冒出来:去求严嵩。
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他已渐渐明白政治是怎么回事,如果他真去求严嵩,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政治立场。要知道,在严嵩心目中,他张居正虽才华横溢,却对政治毫无兴趣,只是个应酬诗文的文人罢了。
他一想到这里,马上冷静下来。这是他的过人之处,虽有头脑发热的时候,却很快能自制冷水,将其浇熄。冷静许久后,他苦笑,心里说道:“杨继盛,你太蠢!”
张居正之所以这样说,当然有根据。朱厚熜信任严嵩,就如同儿子信任老子一般。严嵩担任首辅长达十四年(1548—1562),保持这么久的权位,在明代历史上是个奇迹。而他能创造这个奇迹,自有过人之处。这个过人之处就是对朱厚熜心理的完全掌控。